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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专辑:书写、历史与不朽
一个迈向不朽的场景如何被表述(articulate),从而进入人们的记忆?
在歌德的时代,靠的是绘画,当然,更主要靠文字书写,那是依然由书写文化占据主导的十八、十九世纪。如果歌德的时代就有摄录机器,就有影像传媒呢?昆德拉根据当代影像文化的范式,重构出不朽的文学家歌德与不朽的战略家拿破仑会面时,倘若被摄影师包围会是什么样子。
书写文化与影像文化,由两种截然不同的表述技术构造出两个体系(universes,各自有其时间与空间):前者以叙述技术形成话语体系(神话、史诗、文学、历史、理论、思想体系),后者以演算技术形成技术影像体系(以装置的、电子的、数码的、控制论的,区别于绘画等传统的影像)。那么,不朽是如何被书写文化和影像文化表述的呢?
叙述通过语言文字被书写下来,这是一个将具体的三维的事态抽象成概念的单维度的文本的过程。书写文化中的不朽,意味着以对于不朽形象的叙述来替代不朽形象本身。这种抽象和替代,还不仅仅是对具体事态的化约、对真实细节的删减,更是藉助语言本身的理性规则(logos)来为不朽确立其权威。语言即是律法。律法替不朽正名。一个形象经由语言文字书写下来,它的不朽便真正成立了。关于书写、历史与不朽的关联还需作进一步阐明。
某个不朽的场景(不论它是庄严的不朽还是可笑的不朽),经由语言文字的叙述,被编写成横向延展的符码链,书写和阅读这些符码链则建构出历史的、线性的、不间断的、不可逆转的进程。对此进程的感知与习惯,便培养出单线程的时间经验,一种历史的意识。这种意识由前历史的混沌中脱身,人类历史随即诞生。也就是说,历史的出现不在于文献本身,而在于书写活动的开始。一段叙述之所以成为不朽,是由于人们具备历史意识。
昆德拉的捷克同胞、出生在布拉格、同样远走他乡的媒体理论家傅拉瑟(VilémFlusser,–)就认为,线性的历史及时间意识都是由书写所造就:「随着书写的发明,历史开始了,不是因为书写牢牢地控制着过程,而是因为它把场景转换成过程:它产生了历史意识(Withtheinventionofwriting,historybegins,notbecausewritingkeepsafirmholdonprocesses,butbecauseittransformsscenesintoprocesses:itgenerateshistoricalconsciousness.)。」(VilémFlusser,Writings,(Minneapolis:UniversityofMinnesotaPress,),39.)
傅拉瑟于年出版其重要理论著作《进入技术影像体系(IntotheUniverseofTechnicalImages)》,这与昆德拉写作小说《不朽》的时间相当接近(小说于年出版)。那时候影像文化占据主导地位已成大势所趋。如果说昆德拉在小说中以形象学及时把握住了影像文化当道的时代特质,傅拉瑟的技术影像理论则带有前瞻性,到了二十一世纪第三个十年即将开启之时,仍极富参考价值。
那么,昆德拉如何看待不朽在书写文化中和在影像文化中的差别呢?他写道:
昆德拉是对的。他敏锐地指出了不朽的本质:不朽总是他人眼中的不朽。因此,哪怕摄录机器还未发明,这种他人的眼光已然存在。是摄影机的镜头将他人的眼光物质化了。同样地,不论是书写,还是影像,都是对不朽的表述,或者说都作为不朽的媒介载体,并没有不同。对此傅拉瑟也会同意,他写道:「技术影像是服务于人类不朽的信息库(technicalimagesarereservoirsofinformationthatserveourimmortality)。」(VilémFlusser,IntotheUniverseofTechnicalImages,(Minneapolis:UniversityofMinnesotaPress,),18.)
然而,在技术影像的时代,不朽的性质实际上是改变了。大概由于昆德拉的思考锚定在两个文化的主导权更迭的过渡时期,他对于书写文化和影像文化的根本差异及其带来的深远影响仍欠缺更进一步审度。在这一点上,傅拉瑟比他走得更远。
傅拉瑟通过对人类文化史作大尺度的梳理,显示了发生于四千年前的书写文化在二十世纪下半期的加速没落,与此同时,人类社会进入了技术影像体系,历史步入终结:由于单线程的历史意识在书写活动中形成,随着书写活动没落,历史意识也注定湮灭退化、荡然无存。对于傅拉瑟的论点,昆德拉的思考也可作为参照。他也认同:思想体系属于历史,影像文化的统治则始于历史终结。
那么谈论不朽还有什么意义呢,倘若历史意识业已消亡?